王孫懷古
王孫溪
長坑溪
“王孫”一詞,從來不是靜止的符號,而是一條流動在華夏文化長河中的精神線索。其初義,是王族后裔流亡他鄉(xiāng)的身份烙印——那是權(quán)力傾頹后,被歷史巨輪拋下的無奈與蒼涼。《楚辭·招隱士》中“王孫游兮不歸,春草生兮萋萋”的喟嘆,將這份漂泊者的孤獨(dú)刻進(jìn)文字肌理,彼時的“王孫”,是游離于廟堂之外、被塵世放逐的悲情象征。
然時光淘洗,“王孫”之意境悄然轉(zhuǎn)身。當(dāng)王維在《山居秋暝》中寫下“隨意春芳歇,王孫自可留”,這一詞匯已掙脫流亡的桎梏,化為文人雅士歸隱林泉、追尋精神自由的圖騰。從被迫離鄉(xiāng)到主動遁世,“王孫”完成了從身份標(biāo)簽到精神符號的升華,而這份跨越千年的精神基因,最終在福建福鼎的山川之間,找到了具象的棲居地。
烽火南渡:
福鼎與王孫文化的歷史邂逅
福鼎,這座位于福建東南沿海的小城,其歷史深處藏著一段與“王孫”緊密交織的往事。公元1127年,靖康之恥如驚雷炸響,金兵鐵蹄踏破汴京,北宋王朝轟然坍塌。趙宋皇族成員為避兵禍,紛紛南渡逃亡,福建因地處東南、山水阻隔,成為重要的避難之所,福鼎便是其中一處接納流亡王孫的港灣。
這些背負(fù)著王朝興衰的皇族后裔,幾經(jīng)輾轉(zhuǎn)在福鼎的山林溪畔扎下根來。他們并非只是歷史的“避難者”,更是文化的“播火者”——將中原的禮樂典章、詩文筆墨融入當(dāng)?shù)氐纳胶<±恚屚跏业难胖屡c閩東的質(zhì)樸碰撞交融。從此,福鼎不再僅是地理意義上的棲身之地,更成為王孫精神與本土文化共生的“第二故鄉(xiāng)”,為這片土地注入了獨(dú)特的歷史厚重感。
古跡留痕:
凝固在建筑與山水間的記憶
在福鼎王孫溪畔,曾矗立著一座并不起眼的王孫亭,它沒有宏殿巨構(gòu)的氣派,卻承載著最鮮活的歷史溫度。亭旁曾有石碑,雖早已斷裂,碑文模糊難辨,卻如同一部殘缺的史書,默默訴說著過往。
清乾隆四十七年,地方賢達(dá)朱元千首倡在江尾塘修建王孫海堤,圍海造田,讓王孫一帶的“地平洋廣”化為膏腴良田;而王孫亭便建于這條官道之上,依溪而筑,靠溪一側(cè)的排椅,曾是南來北往行人歇腳的港灣——挑夫放下?lián)樱A卒停下腳步,在此啜一口熱茶,聽溪水潺潺,看遠(yuǎn)山含黛,短暫卸下旅途的疲憊。
與王孫亭相伴的,還有溪上的通濟(jì)橋。據(jù)《福鼎縣志》記載,此橋始建于乾隆年間,咸豐三年遭洪水沖毀,鄉(xiāng)紳張振楊牽頭募資重修,無奈力薄,遂聯(lián)合周邊鄉(xiāng)鄰共襄善舉;同治十一年,暴雨狂瀾再次沖毀石橋,當(dāng)?shù)厝瞬磺粨希俣戎亟ǎ缃褚迅臑樗鄻颉?上М?dāng)年的青石板,在一次次洪水的沖刷中散落荒野,只留下“乾隆四十一年貢生朱馴建”的縣志記載(后經(jīng)考證,“朱馴”應(yīng)為朱元千四弟“朱肇馴”之誤)。此外,嘉慶十一年,朱元千之侄朱士培還曾倡建王孫橋,如今亦已湮沒在時光里,只留志書記載供人追思。
王孫亭與通濟(jì)橋,是福鼎官道上的“雙子星”,它們見證過兵卒傳遞公文的匆忙,也接納過商旅羈旅的鄉(xiāng)愁,更將王孫后裔與當(dāng)?shù)匕傩盏墓步ㄖ腔郏踢M(jìn)了每一塊磚石、每一道木紋。
“十里青溪似畫廊,流泉飛瀑此中藏。深閨未識無人近,待到山花吐馥香。”這首詩,恰是福鼎王孫溪的生動寫照。據(jù)《福鼎縣志》載:“王孫溪,源二:一出烏石門,一出后洋,合流為三叉溪,東達(dá)江尾塘入海。”它并非一馬平川的坦途,而是穿越懸崖峭壁,裹挾著深潭飛瀑,在曲折中奔涌向前。
溪水從后陽、果陽、三沙溪、西洋美等村落緩緩流過,至王孫亭段漸趨平穩(wěn),再經(jīng)馬洋、江美塘沽匯入八尺門內(nèi)港,最終奔入東海。清澈的溪水,不僅是福鼎的自然血脈,更像是王孫精神的具象化表達(dá)——它既有流亡者穿越險灘的堅韌,也有歸隱者融入天地的從容。兩岸叢生的野花、峭壁上的青松,仿佛都在呼應(yīng)著當(dāng)年王孫們在困境中扎根、在寧靜中堅守的生命姿態(tài)。
在古代交通體系中,“鋪”是基層的郵政與治安節(jié)點,而福鼎的王孫鋪,曾是連接閩浙的重要關(guān)隘。光緒版《福鼎鄉(xiāng)土志》清晰記載:“出石湖橋,至巖前,過巖前橋,逾嶺、為王孫,十里。”這條官道北接浙江平陽、溫州,南通福寧州、泉州,是福寧府連接京城的交通要道,戰(zhàn)略地位不言而喻。
清朝時,王孫鋪設(shè)塘汛(十里為塘,二十里為汛),乾隆年間更設(shè)有鋪司兵,每鋪配備三至四名兵士,既負(fù)責(zé)巡緝盜賊、維護(hù)治安,也承擔(dān)傳遞公文之責(zé)。當(dāng)時福鼎全縣共設(shè)十二鋪,縣前鋪四名兵卒,王孫鋪便有三名,其余各鋪僅兩名,足見其重要性。
乾隆年間,福州進(jìn)士何西泰曾路過此地,寫下《王孫鋪》一詩:“孤店當(dāng)門野水流,空山喬木叫鉤辀,籃輿春晚王孫路,芳草萋萋又遠(yuǎn)游。”詩中描繪的春日傍晚,孤店臨野水,空山聞鷓鴣,詩人乘坐籃輿行于王孫道上,滿眼芳草萋萋,滿耳蕭瑟鳥鳴,將古道的荒涼與羈旅的愁思勾勒得淋漓盡致。這首詩,不僅是對王孫鋪景致的記錄,更讓這個曾經(jīng)的官道樞紐,在文學(xué)的維度里留下了鮮活的印記。
“磴道千盤躡頂巔,清溪一派籠寒煙。王孫公子今何在,世路崎嶇懶著鞭。”這首《登王孫嶺古道》,道盡了后人對這條古驛道的深情。而早在南宋,著名愛國詩人陳與義便與王孫嶺結(jié)下過不解之緣。
靖康事變后,陳與義從陳留南奔,經(jīng)襄陽、湖南,輾轉(zhuǎn)廣東、福建,于紹興元年(1131)抵達(dá)臨安。途經(jīng)王孫嶺時,他寫下《王孫嶺》:“已過長溪嶺更危,伏龍莽莽向川垂,斜陽照見林中石,記得南山隱去時。”詩中山嶺陡峻如伏龍垂川,斜陽映照林間青石,既有旅途的艱險,也暗含歸隱的禪意——彼時的王孫嶺,不僅是地理上的險關(guān),更成為文人安放亂世心緒的精神驛站。
如今,王孫嶺的石階已布滿青苔,昔日的喧囂早已褪去,但每一塊被腳步磨平的石頭,都鐫刻著王孫后裔的跋涉、文人墨客的沉吟,成為福鼎“王孫文化”最堅實的地理注腳。
王孫精神:
跨越時空的文化回響
王孫亭的殘碑、通濟(jì)橋的舊石、王孫溪的流水、王孫鋪的詩痕、王孫嶺的古道……這些散落在福鼎鄉(xiāng)間的文化碎片,共同拼湊出“王孫精神”的內(nèi)核:那是流亡中不失堅韌的生命力,是歸隱中堅守本真的從容態(tài),更是不同文化碰撞融合的包容心。
如今,隨著現(xiàn)代交通的發(fā)展,王孫嶺不再是必經(jīng)之路,王孫鋪、王孫亭也已湮沒在歲月里,唯有王孫溪依舊潺潺東流。但“王孫”這個地名,如同散落在閩東鄉(xiāng)間的一顆明珠,既帶著歷史的厚重,又透著鄉(xiāng)土的親切——它提醒著人們,那段烽火南渡的往事,不僅是王朝的興衰記憶,更是一種精神的傳承:無論身處順境還是逆境,都能在天地間找到自己的位置,在寧靜中堅守初心,在變遷中沉淀文化。
福鼎的“王孫懷古”,懷的不僅是一段逝去的歷史,更是一種永恒的精神——它從《楚辭》的悲嘆中走來,在王維的詩句中升華,最終扎根于閩東的山海之間,成為跨越時空的文化召喚,讓每一個踏足這片土地的人,都能在溪水與古道間,觸摸到華夏文明深處那份關(guān)于堅守與自由的精神密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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